种树书

题外话：吾孰与城北赵公美？

闺房这一段还有个经常被误读的细节：【只见她眼睛大大，眼珠深黑，一张圆脸，正是他万里迢迢从中原护送来到西域的杨不悔。】几乎所有人都认为，这段外貌描写十分普通，再和另一段描写对照：【令爱本来也算得是个美女，可是和那位男装打扮的小姐一比，那就比下去啦。】则杨不悔只是个普通美女，容貌不如赵敏，那是一定的啦。

是吗？

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，杨不悔不如赵敏美这句话，是周颠说的。

这位仁兄的话，是真话吗？

当然，审美这玩意儿可能是世界上最主观的存在之一。我们最多能证明“在谁的眼里谁美”，但由此展开，却值得分析一下“误读是怎么产生的”这个问题。

先看第一段描写：【眼睛大大，眼珠深黑，一张圆脸】，这是张无忌视角的杨不悔没错。读者可以认为用词普通，但能否证明张无忌心里认为杨不悔容貌普通，“不够美”？请看他本人视角的心理活动：【张无忌心中疑惑不定：我和她从小亲厚，交情非比寻常，但这次久别重逢，她一直对我冷冷的爱理不理。此刻不知有何话说？突然之间，脑海中浮现出小昭娇媚可爱的模样，跟着是周芷若清丽灵秀的容颜、蛛儿腰身纤细的背影，甚至赵敏那薄怒浅笑的神情也出现了。】

这段描写常被引用，作为小张眼中四女孰美的论据。然而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，这些想法是他看着杨不悔出现的；【牵着他手，到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】，而且是牵着不悔妹妹的手坐在她身边出现的。一个普通素人邻家妹妹，就算你与她感情再好，拉着她手的时候，你会想起邱淑贞娇媚可爱的模样，赵雅芝清丽灵秀的容颜、陈紫函腰身纤细的背影，张敏那薄怒浅笑的神情吗？如果想起了，这个邻家妹妹真的是个普通素人，“不够美”吗？

此外，几乎所有认为“张无忌眼中杨不悔不美”者，论据都是忌悔无男女之情，仅兄妹之情。然而这两人好事不成，原因并不是张无忌不爱杨不悔，而是杨不悔不爱张无忌！

从连载到新修，三个版本在杨不悔倾诉对殷六之情后，都有一段相同的描写：【（张无忌）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，心中怅怅的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、悄立良久，才追上韦一笑等三人。】许多读者将之解释为哥哥对妹妹要嫁人的不舍。老金显然注意到了这点，从三联版到新修版，前后做了三处改动。

第一处，即上文想起四女一段。小张对四女的小心思，读者人人皆知。那么令他想起她们的这个她，不悔妹妹，在他心里是读者认为的“兄妹之情”吗？

第二处，【其时红日西斜，秋风拂面，微有凉意。杨不悔脸上柔情无限，眼波盈盈】。斜阳，秋风，少女眼波，主打就是一个romantic. 要注意的是，这些都出自张无忌的视角。他在如此浪漫气氛中看着柔情无限的不悔妹妹，原本以为她要对他说什么？

第三处，【张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，心中怅怅的，若有所失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，悄立良久，才追上韦一笑等三人。】新修版在这里新加了四个字：若有所失。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。说人话：姓张的小子对不悔妹妹没有这样那样念头的话，他失个屁啊！

老金写得够清楚了。假如杨不悔说的不是无忌哥哥我要陪你六叔，而是无忌哥哥我要一辈子陪着你的话；小张绝对蹦跶着去找他太师父做主，三师伯为媒，武当山小定大定一条龙搞定。万安寺就会变成这样：

张无忌踌躇难决，低声问杨逍道：“岳父，你看要怎样才是？”话犹未了，周芷若赵敏都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叫了出来。赵敏颤声道：“张教主，你，你已经成了亲么？”

这么一来，小昭加入齐人之福还有点可能，周姑娘赵姑娘统统out. 朱元璋没了发难逼宫的借口，大明王朝的皇帝就要姓张啦！

咳咳。

总之，无论是“张无忌不爱杨不悔，所以没注意她美不美”，还是“张无忌眼中杨不悔不美，所以没有爱上她”，逻辑都不能成立。二人关系的决定者是且仅是杨不悔♀，而非张无忌♂。这个误读产生的根源，在于许多人的男本位思维定势。女性角色在ta们认知中永远是爱情关系的客体，等同于物品；只能被动地由男性挑选，被要或不被要，完全无视女性自己的思考、选择和决定权。然而，金书很多三角关系都以女性意志为绝对主体。如倚天的杨纪殷，飞狐外传的苗兰田。即使胡袁程这样二女一男的关系，最终决定者也是袁紫衣不要胡斐，而非胡斐选择她或选择程。荒唐的是，各大中文平台“你是男主你选谁”之类论调比比皆是，各剧版千篇一律改编成男本位后宫选妃；某些读者/观众却回头大骂老金原作大男子主义，未免过于好笑。譬如苗兰田这段关系，原著可能借鉴了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，唯一的主体是且仅是南兰，苗·卡列宁·人凤、田·渥伦斯基·归农都是她投射自我爱情的对象（虽然苗田人设与托翁笔下的并不相似）。无论读者觉得她错误与否，她不爱苗人凤，就是不爱；绝不是剧版因为苗人凤更爱胡一刀，或者认为苗不够爱她就眼泪汪汪失望出轨的怨妇形象。女性主体一被改动，苗人凤的人格和感情跟着kuacha一下掉了价，犹如在东方明珠顶层跳楼大甩卖，林先生（的脸）也救不了了。

摇头。

回到倚天。原文无法证明“张无忌眼中杨不悔容貌普通”，相反，可证明在他眼中不悔妹妹与四女并称。小张是感情支配型性格，他的判断，未必做准。那么在其他人眼中，杨不悔的容貌评价如何呢？

周颠，该仁兄发表杨不悔不如赵敏的高论之后，杨逍反击道：【不错。他们若肯加入本教，那八位猎户的排名，就该在五散人之上。】【比之周兄自然稍有不如，但以武功而论，看来比冷谦兄要略胜半筹。】

的确是睁眼瞎话，颠倒黑白。周颠【心头愈怒】，【哈哈大笑，说道：我偏不生气，你奈何得我？】气得语无伦次，接近耍赖了。杨逍的目的，彭莹玉也看了出来：【周兄又上了杨左使的当，他有意想激你生气呢！】那么周颠先行挑衅，有意惹杨逍生气，是不是睁眼瞎话，颠倒黑白？他说杨不悔不及赵敏美丽，是事实吗？

否，事实相反。赵敏不如杨不悔之美，且差距和神箭八雄五散人的武功差距一样明显，在场众人的反应才能成立。

上系列我分析过，所谓杨周“斗口”，实则都是周颠挑衅，杨逍反击。所有反击之中，又以这一次最阴阳怪气，周颠也被刺得最为恼火，可见这次挑衅令杨逍极其不悦。那么，他是随便被挑衅一句，就一定要反唇相讥、不能容人的人吗？否。他对周颠唯一一次失控在光明顶逼宫时。内忧外患，对面四个人连番逼迫才把他逼到如此，绝非周颠一人一言之力。除此之外，【杨左使，你的话听来倒也不错。可惜都是废话，近乎放屁一类】，周颠即使骂他放屁，【杨逍听了也不生气】。可见这次挑衅的内容颠倒黑白已极，令他无法忍耐。又有人以为，周颠说的是他宝贝女儿才会如此，很符合护女狂魔老父亲的人设。这种看法就是说在杨逍心里，女儿美丽与否比联合六派与否还更重要，更值得恼怒。这是在夸杨逍，还是在侮辱他？何况杨逍真的是什么护女狂魔，认为女儿的容貌天下第一吗？

【那匕首明净如镜，将她笑容清清楚楚地映了出来。她却哪里是个丑丫头？容貌比之不悔美得多了。】

他谈到小昭时坦坦荡荡，毫不在意，直说她比不悔美貌多了，完全没有“我父之美我者，私我也”之意。要注意的是，杨逍已确认小昭是黛绮丝之女，卧底的内奸；即便因张无忌之故有几分改观，好感也必有限。对赵敏却还不知其身份，【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装，这八个猎户打扮的高手却对她恭谨异常。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，不似是中原哪个门派的人物】，持中立观望态度。不存在他因为个人好恶而抬高小昭、贬低赵敏的可能。同时，小昭和杨不悔的容貌都很像她们自己母亲，就是说在杨逍看来，黛绮丝比之纪晓芙姑娘美得多了。然而他真心爱谁，无人不知。杨逍是理智支配型性格，他的看法，我们有理由认为更接近事实。【转眼看到小昭鬓边插着一朵珠花，正是自己送给张无忌的那朵，不禁大恼，又见小昭明眸皓齿，桃笑李妍，年纪虽稚，却出落得犹如晓露芙蓉，十分惹人怜爱，心下更恨】。赵敏本人也对小昭之美生过嫉妒，可作一个旁证。同理可证，故意激怒杨逍的周颠、看出两人目的的彭莹玉、以及明教所有在场之人的视角，都是小昭（黛绮丝）＞杨不悔＞赵敏。后两者之间的差距至少与前两者相当。剧版限于现实条件，很难在演员颜值上体现差距。但从金庸原作来看，这才是所谓谁比谁美的真相。

如果读者认同杨不悔不如赵敏美貌，就等于把杨逍看成了一个斤斤计较、无理取闹、感情用事、公私不分，一言不合便与人争吵，和周颠同一档次的人物。谁比谁美并不重要，如此误读，当休矣！

TBC.